轻之文化:喜忧参半的人类革命

这是一个如此轻盈、流动、多变的物质世界。“轻”,从未创造出如此多的期待、欲望和执念,尼采笔下的这句话也从未如此的恰如其分:美好之物是轻盈的,一切神圣皆以灵巧之足奔跑。

轻,正在支配这个世界,它入侵人们的日常习惯、重塑人们的想象,它为艺术的唯一范畴所青睐,在物品、身体、运动、饮食、建筑、设计等无数领域内成为价值理想的迫切需求。在超现实时代中,随处可见对“轻”的多形态崇拜,周围皆是它的疆域:界限在人们眼中消失了,因为它已经渗透到社会和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进一切“物”的存在,梦和身体。

技术经济领域从它对重型设备的执念中摆脱出来,进入了超轻化、微型化、非物质化层面。曾一度被认为能唤起敬意的“重”世界正在发生巨大变革,“轻”来了,它指向流动、虚拟、对自然的敬意。

这是一个“轻”扭转局面的时代,轻是被人渴望的轻、是梦的传送器,承载着无边无际的愿景,也承载着可怕的危机。

世界和文化的轻

技术性的宇宙正无可避免的微型化、轻量化、去物质化。微电子、微型机器人、显微外科、纳米技术,这类“无限小”俨然已成为创新进步的新边界。从此,相比风格领域,“轻”将更多见于新材料、数字网络、超微型化等领域。

微型化和对微型的征服呈现出一个双曲线模型。这个时代诞生了“小人国工程学”,它能随意控制原子、改变材料的特性、物质的特性,创造新材料、能控制基因,在纳米级别上融合活性物质和惰性物质。这场轻革命并非虚幻,它在亚微观领域创造了一个触及生活方方面面的世界,恰逢高科技的天时,一个崭新的“轻纪元”开始了。

气候变暖的压力下,能源革命也迫在眉睫。这场变革是一次新的工业革命,它依靠的不再是石油和核能,而是可再生能源,风能、太阳能、地热能、海洋能,这将是“轻经济”的发端。

“轻”的影响力表现在各个领域:时尚、设计、装潢、建筑,这些影响力也投射于肉体,对轻盈和线条的热爱爆发了。饮食类书籍快速传播,各种“轻食”出现在每一家超市的货架上,吸脂手术遍布大街小巷,健身馆遍地开花,骨干模特占据杂志和荧屏。

“轻”的规则已不再局限于个人对待生活和他人的态度,它俨然已成为全球经济和文化的运作模式。在超消费的资本主义背景下,关于永恒变化、不稳定和诱惑的轻浮的逻辑,将经济生活的某些方面完全重构了。

一种与时尚系统类似的机制支配者这个作为诱惑资本主义的超现代资本主义。gadget、搞笑广告、电子游戏、各类音乐、演出和动画,没完没了的更新,经济体系和无聊琐事之间的对立关系已经完全模糊,现实的原则和轻的原则混在一起。必需的世界和无关紧要的世界彼此交叉、杂糅,轻的逻辑不再是经济现实中的他者,而是经济现实的核心。

无论是从字面上,还是从寓意上,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轻”大获全胜的时代。大众传媒不断传播着日常轻文化、消费领域不断宣扬享乐主义、趣味至上,它正在形成一套参考标准,修改着人们的价值观。几乎一切媒介都在追求无止境的娱乐气氛,煽动人们利用这些直接简单的愉悦。诱惑替代强制、享乐主义替代苛刻的义务、幽默代替庄严,消费世界趋向表现一种卸除所有思想重量、所有意义厚度的世界。

不久之前,大众阶层和上流阶层在生活方式上还有着明显的差别,主要差别在于:大众阶层生活方式概括为粗和重,而上流阶层的生活方式表现为轻、细和格调。我们已经快要走出这个拥有不同习惯的世界了:随着阶层文化的崩塌,重和粗已经不再是任何群体的特质,从今往后,在饮食、个人外表、活动性、交往、生活方式等各方面,每个群体都会表现出对轻的渴望。

社会依旧存在阶层隔阂,但“轻”的规则正在支配着所有阶层。

轻的乌托邦

集体主义和个人的生活转变以另一种方式表现着轻的力量。与道德主义、约定俗成的第一种现代性截然不同,第二种现代性表现为流动和灵活。

在超现代中,个人生活的特点是不稳定的,它交付给永恒的变化、短暂的时间和行动主义。沉重的集体义务让位于普遍的自我管理,以及不稳定的关系和承诺,一种游牧式的、变动式的个人主义,成为超现实的主流。

与世界关系的极端个人化构成了轻之变革中居于核心部分的主要社会动力。性生活的自由化、家庭和宗教正在失去权威地位、社会风尚和个体都在追求“酷”。摆脱了宗教家庭思想观念的束缚,“超脱的”、解放的、无拘无束的个体在社会浮动线上像原子一样活动。

一些人在消费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期遗忘或者减轻当下的重量;另一些人则用“真正的轻”来反对一种被宣告为虚假、使人异化的商品之轻。

在这种情况下,改变生活意味着卸除那些压在我们存在之上的多余重量,通过内在的轻的技术来克服消费主义带来的沉重的轻。“排毒”正在火热,同样流行的还有冥想、瑜伽、各种放松技巧,总之是一切能让人们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感觉良好的事物。

对于如何摆脱铺天盖地的物质主义负担,不可胜数的书籍、杂志和文章,野心勃勃的想要给出解决的法门。继欲望乌托邦之后,是对轻的期望---- 包括肉体之轻和精神之轻----- 是对一种更为放松的日常生活、一种压力更小的当下的期望;更好的生活和轻的生活已经无法分开。

轻的乌托邦已经到来。

轻的悖论

超现代的讽刺就在于,眼下正是“轻”在滋养着“重”的精神。因为轻的理念带来一些强迫的规则,他们往往使人疲惫,有时甚至使人消沉。拥有苗条身材往往意味着与及时行乐的安逸状态决裂,投身一种无忧无虑的状态背道而驰的生活。

消费这件事本身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就是日常焦虑的来源,迫使人们做出那些类似劳动的行为,这项劳动要求人们进行耐心且认真的搜寻和比较。在一种宣扬享乐主义轻理念的文明里有可能不幸福。然而,前一种不幸福比后一种更难熬。

我们的世界已经诞生出许多对快乐的欲求,这些欲求注定无法被满足,由此,因生活不够轻松、不够有趣、不够流动而产生的种种失望,便越发被强化。当娱乐文化和超轻的物质设施占据上风,生活的轻盈之感反见消减。

一种新的“沉重精神”侵入了这个时代。

轻的范型

围绕几种基本范型,人类持续幻想着轻的各种大相径庭的形式。

流动之轻:从茅屋、蒙古包、帐篷,到互联网时代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创造出的一种灵活性和数字化游牧主义带来的新的流动方式。

娱乐之轻:无论何时,都有数不清的社会法则和手段可以帮助人们减轻生活负担、逃避社会压力和规则。古希腊的诗人们都承认,诗歌的目的是带来愉悦。节日、滑稽、闹剧、笑话、化妆,是人性诞生之初便存在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社会能离开娱乐设施,它们通过缓解集体生活的束缚,为人们提供生活中的喘息、放松和休闲的时刻。

肤浅之轻:具体出现在时尚领域,表现为服装的品位、打扮技巧,以及一切能提升外表魅力的东西。它在沙龙和网络社交中风生水起,人们蜻蜓点水般从一个想法跳入另一个想法,毫无深度,只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在当代消费主义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范式的终极形象,它与娱乐有着明显的关联。

风流之轻:它始终与性交易、不忠、精疲力尽的爱有关。10世纪以来,风流之轻开始表现为一种价值体系,一种生活准则,这种准则在爱的感受和追求上宣扬变化与更新。朝三暮四、唐璜主义、情爱冒险、艳遇和懒交,这些因欲望的短暂与善变而产生的情感形式多种多样。这种轻,倾向于抬高引诱女人的男人,而贬低那些被说成轻浮、下流、无德的女人。

风格之轻:艺术似乎是人们对轻的需求的主要表现领域之一。从音乐到舞蹈、从装饰到绘画,从诗歌到建筑,艺术的历史上有着大量的例子可以表明优雅的美学地位。并非每一件艺术品都会表现出轻盈的形象,但几个世纪以来,无论什么样的文明,在其艺术世界里总能看到诗歌、装饰,精致、静态的优美、动态的优雅。要思考历史就必须先承认,轻的美学在美的历史中占据优势。

智慧之轻

生活轻浮,生活逃向了那些永远崭新的愉悦,单凭这些还不至于耗尽对轻的想象。不动心,即人战胜了自身的恐惧以及虚妄后达到的平和状态,它决定了古代对快乐的理念。这种理念所衍生的宁静之轻恰好与那种轻浮的范型相抵触。

古代哲学和众多宗教观点所教授的正是这种平静、简单、内在的生活范型。哲学的唯一目标就是治愈人类,为人类减压,排除它的忧虑和激情,卸去痛苦的负担。

诚然,轻的概念在古代哲学中如果算不上缺席也确实鲜少出现。但不能否认,快乐生活的理念和灵魂的平静不谋而合,而这种理念的核心正是对轻的想象。

幸福是一个不被事物的重量、野心、对未来彼岸的一切恐惧所累的灵魂才有的状态。

在现代社会中,肤浅之轻显然占据了首要地位。但是在今天,古代的思潮派别、佛教以及超消费社会的批评重新激发了人们对智慧之轻的关注,这就证明,智慧之轻的范型还未日暮途穷。肤浅之轻、平静之轻,这矛盾的两级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作为走向幸福的两条不同的道路。

人们被智慧所吸引,因为它涉及的不是短暂的、时断时续的快感,而是生活的全部。它寻求平衡、平和、完美、幸福以及本质的东西---- 存在之喜悦。满足于生活,从生活的整体感受中获得美妙的享受,这不就是至高的生活之轻吗?

生之快乐显现于身处尘世的喜悦体验中,显现于充分生活的喜悦中。斯宾诺莎将喜悦定义为我们发现自己的生活能力变强时,所体验到的情感。但是从现象学的层面来看,比起因能力的增长而产生的喜悦,更为真实的喜悦是生活负担的减轻,是一种悬浮、上升的体验,对生活的陶醉。它是主观上的轻的最美好、最完美的表现。

信奉深度的人们正在大失所望,但无法否认,轻确实拥有它的社会积极性,其中就包括在节约消费的组织原则上竖立起来的轻浮之轻。轻的大众工业化明显有利于巩固民主自由的领域,有助于组织一个更和平、更开放、更个性化的世界。

然而,消费主义的轻降低了上流文化的价值和被渴望程度,造成了对消费品的痴迷,导致了生态的恶化,在这些事实面前如何能以消费主义为荣?一个人人以逸待劳、理智和技术无用武之地的更轻的物质世界将会是什么样?以轻的原则为基础的话,整个教育都会走向失败……

当超出某个边界时,轻浮之轻就会变得无聊且重复:过度的轻毁灭了轻自己。

必须承认,“轻”有一身的弊病,但轻的革命创造了一个以物质舒适、选择和自我管理为主的世界。以此看来,可以说轻文明代表着民主人文的现代旅程中一个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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